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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观园的春,是裹在锦绣堆里的。花香腻得发沉,混着脂粉气,浮在暖风里。
林黛玉歪在潇湘馆窗下的软榻上,一卷《牡丹亭》搁在膝头,指尖冰凉。紫鹃端了新沏的龙井,茶烟袅袅,模糊了她眉间那点化不开的郁色。
“姑娘,周大娘来了。”雪雁打起帘子。
周瑞家的满脸堆笑,捧着一个缠丝玛瑙的小盒子进来,那笑纹像是用尺子量好刻上去的。“林姑娘安好。薛姨妈新得了几支上用的宫花,吩咐给姑娘们送来戴呢。”她殷勤地打开盒子,里头躺着四支堆纱的宫花,虽精致,却已显蔫软,花瓣边缘微微卷了。她捏起一支,递向黛玉。
黛玉的目光只在那花上蜻蜓点水般掠过,便落回书页,声音轻得像柳絮拂过水面:“是单送我一人的,还是别的姑娘们都有?”
周瑞家的笑容凝了凝:“各位姑娘都有了,这两支是林姑娘的。”
窗外的竹影映在黛玉苍白的脸上,摇曳晃动。她终于抬眼,眸光清凌凌的,像结了冰的深潭,直直刺向周瑞家那张笑里藏针的脸:“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轮不到我。”
空气骤然冻住。周瑞家脸上的笑彻底僵死,嘴角抽搐着,想辩解,喉咙却像被堵了团棉花。紫鹃垂着眼,雪雁大气不敢出。满室只剩下窗外凤尾森森的竹声,沙沙作响,仿佛无数声压抑的嘲笑。
周瑞家的捧着那两支残花,站也不是,走也不是,脸上的脂粉似乎都要簌簌掉下来。
黛玉不再看她,指尖捻过书页,发出细微的脆响。这沉默,比一千句骂还锋利。送花?不过是把“寄人篱下”四个字,用最精致的盒子装了,戳到你心窝子上罢了。她偏不接这“体面”。
葬花那日,天是灰蒙蒙的。风里裹着残红,打着旋儿扑到人脸上。沁芳闸旁的花冢边,落英如雨。黛玉蹲着,用纤弱的手,一捧一捧将那些褪了色的花瓣往锦囊里收。花瓣沾了泥,失了鲜妍,像一张张被揉皱的、过早凋零的脸。
她想起金钏儿被拖出去时,那双绝望的眼睛;想起司棋一头撞在墙上,闷钝的声响;想起迎春被接走那日,逆来顺受的麻木神情……这大观园,金堆玉砌,可哪一处青石板下,没浸着无声的血泪?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她低低地吟,声音哽在喉咙里。锦囊沉甸甸的,压得她手腕发酸。哪是葬花?葬的是这园子里所有女子逃不脱的命!她们或被拖死、或撞死、或被无声无息地“嫁”死。唯有她这“小性儿”的眼泪,还肯为这些轻贱如尘土的命,滚落下来。
身后不远处的石径上,传来温婉的声音。“宝兄弟这伤,仔细养着才是。老祖宗心疼着呢。”是宝钗。她正扶着挨过打的宝玉,款款走来。袭人跟在后面,捧着个剔红小药匣。宝钗从匣中取出一个莹白的细瓷瓶,递给宝玉,语气柔得像春水:“‘早听人一句话,也不至今日。’吃一堑,长一智罢。”那关切里,分明裹着“懂事”的规训,一层层,把宝玉往那条众人期望的路上推。
黛玉别过脸,指尖深深掐进掌心。泪水混着花瓣上的尘土,滴落在锦囊上,洇开深色的痕迹。她不要那瓷瓶里的“懂事”,她宁肯痛,宁肯清醒地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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