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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义宪长公主!”还是中书侍郎一语定乾坤,“义宪长公主往华阴敬庙,也在县衙安身。一面之词不可信,臣请大梁长公主上殿!”
荣王到此时,才懒懒抬眼向上一瞥,继而只是冷笑。
大梁长公主言出如山、不容置疑;从头至尾却没人容他大梁亲王为自己分辩半句。可他又能说些什么呢?直指范自华不法、任君生自戕;杨务本欺上瞒下,吕尝也没少渔利;柳仲德兴风作浪,武将们假公济私;再说母亲收受贿赂、他戚晋蓄意欺瞒;皇帝意图弑兄、义宪背德忘义?
没瞧着那十五岁的姑娘匆忙赶来、懵然无知时,下意识得望向御座;而后她自然晓得自己该说些什么,所说的“证词”却全成了放屁:
“荣王亲事……的确、曾来过县衙。”
至此,甭管华阴刺史是如何害怕兔死狗烹意图出告范自华;更别提范自华如何提心吊胆生怕荣王借题发挥;从来也无所谓武将如何落井下石要攀咬范吕两家;终究是只有皇帝称心如意,装得老大为难,却不得不请皇兄“暂居府上、闭门不出”,再着人彻查此案为好。荣王听旨辩也不辩,告退便走;与金粟擦肩而过,重瞳却懒得正眼瞧他——那始作俑者却到这时晓得厉害,一张姗姗来迟的惨白面目恰与殿外正午的艳阳天相映成趣。万里无云好春日,吃饱肚皮来小憩。才剑拔弩张的同僚们退朝出来,三三两两却都有说有笑着,哪个不说虚惊一场、皆大欢喜?分明文武争斗不休,皇帝哪面都得罪不起。兄弟俩商量着做个局拖几天功夫,荣王重新还了清白,范家也正做好了交易;武将无从挑事,杨务本调任他乡,任君生之死便不会再有人过问。所谓雷声大雨点小,当殿锁拿下狱乃至推出斩首那才是朝野震荡;今日所谓“软禁”?
皇帝且回护着他哥哥哩!
这不过是京城里再寻常不过的一日。要说引人注目还得是明儿个,那钱家迎亲喜事,朝中要员都该改头换面,喜气洋洋 去齐聚一堂。哪怕没轮着请帖的,自己也得赶个热闹。甚至于走街串巷有些三教九流,争先恐后也要来说两句吉祥话儿去外院打个秋风呢。换上最体面的一身衣裳,女儿家要沾些桂花油将发髻梳得光洁;骑马坐轿、抑或扶墙而行,总得寻那高亢嘹亮的祝颂声——哪怕李木棠,都未能免俗。甩脱了小邵和童昌琳,离了湛紫与凝碧,她孑然伶仃着,如何往那迎来送往的所在去?换回了她的灰缣硬布裙,卸了满头珠玉,连金灿灿的手镯都一并收起,她莫非要做乞索户给人耻笑欺凌?曾经深负所望那些幻想、一些高高在上的所谓尊者,如何值得她低声下气再去自讨没趣?
一步两步,她走得慢,她不在乎。
正午时分,磬声四散悠悠响起。李木棠站在紫金通天塔前,抬首、望见其后观音殿金字闪耀。这是四月十六,她刚刚葬送了一切从荣王府离开,受段姬相邀、马不停蹄便赶到这座尼姑庵中,哪怕一路阵阵香烟使她恶心、满殿神佛使她恶寒,可她依旧是来了,哪怕绑了护膝腿直得像木头,离了拐杖几乎无法站立。落香庵占地不过与林府相当,就隐没在京师之内,又只接纳女性信众,香火更不可与城外那五佛山宝华寺相比。李木棠一路未见香客,只迎面撞见两位刚刚受戒的沙弥尼。其人各自来去匆匆,余下落花满径无从扫去。谢了花、发了枝,头顶林荫正旺,临别时撇了手炉不用,现下当真是有些寒气入体了,她就在观音殿外一声喷嚏接一声,和着那磬声悠悠,倒是有趣。好容易捱着进了西院云会堂,找到了段姬所在,也难怪她招呼都懒得打,先慢慢上床偷被子把自己捂好了再说。
该是“病得不省人事”的段姬就得反过来照应她:“手脚怎么这样冷?难道是……又受了她们委屈?”
这个她们说的是谁,李木棠无心追究。暖和暖和身子,她会客观评价自己是自讨苦吃。本来嘛,谁好端端的日子不过,非要提刀断前缘,除非她也想来落发出家。李木棠不说自己头疼,却仍旧想不通那一瞬的委屈波涛汹涌到底是从何而来,又是如何绑架凌虐了她的心智,使她的嘴说出违背脑袋的意思,却竟然是心底最真挚的答案。她害怕,怕了一辈子;哪怕鼓起勇气重活一世,这份胆怯却反倒变本加厉。她怕,因为她眼瞎选错了路,她的心却不瞎,是在能将“四无丫头”的本来面目看清。是那么渺小的蝼蚁啊,春风一样吹过就散,完全不值一提。哪怕她跟去户部,哪怕她攀上了何府;段孺人纵然笑脸相迎,婢子亲事纵然毕恭毕敬,可荣王府的门是纸糊的,她心底的门还远不如;段朱氏一迈腿就能进,她的晋郎却偏偏留不住。所以她肿了两层眼皮,唇下生了乌青,法令纹好像骤然出现,连一双饱满漂亮的杏仁眼好像都没了光泽。可纵然是在辗转反复的梦里,断掉的腿脚却还是要去那处悬崖峭壁。她好像知道自己已经无药可救,却居然甘之如饴。
直到朝闻院里的那一声“子曰”。
他不过随口一言,她不假思索应声便接。这样与生俱来的默契,大约是养尊处优炼出的烙印。阿蛮此前没有,此后也不会有。纵然挑灯夜战,蒙混过关……她一双生机勃勃的鱼目,却到底比不得价值连城的明珠。所以她退了一步。而后他大叹其气,念些晦气吓人的语句;他望向赵家姑娘的眼神却是炙热的,在殷切期盼着的……却在下一瞬——赵家姑娘犹豫迟疑的瞬间——冷却成不屑一顾的轻笑。长夜未尽,晨曦未至,李木棠什么都看不清,可她哪怕是用鼻子,也好似清晰触摸到他的所有一切,通晓他所知所感……
所以她往前去。
他不屑于学有遗漏的赵家姑娘,他轻蔑于失了清白的赵家姑娘;他欣赏于百折不挠的赵家姑娘,他惊喜于学有所成的赵家姑娘。后面那些不是李木棠,前面那些远胜于阿蛮。所以或许是他精疲力竭走来的那一瞬,在他想要倚靠四无丫头的那一刻,她竟然先倒下了。
她要离开。在泰山崩塌以前。
换回寻常衣衫,她最终还是舍不得,将两千余银票还揣好在荷包;明令强行留住了小邵与童昌琳,她再甩下两名贴身婢;不过自己骑了小红马,正当无处去时,落香庵里传话说段姬病重救命。哪有比这更好的消息?她能驭马前来,简直像是撑了最后一口气回光返照!
此刻她躺在七八人公用的通铺上,抬眼看着结了蛛网的房梁。破旧被子盖在身上,她有些困了,日子寂静地寻常。兜兜转转生离死别,大约什么都没有改变,哪怕她想要矫揉造作落下些泪来,肚子里竟然空落落一无所有,胸膛内反而有些发麻了。段姬说尼姑庵里活着可不简单,每日坐禅、课颂、斋饭各有定时,哪怕她尚且只是带发居士,本也容不得这般放懒。“何况不敢给住持知道……我只是吓得眼黑心慌、喘不过气来,实在需要请你镇镇场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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