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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实在要当场纵声狂笑!但凡想想那行将目瞪口呆、失魂落魄的可憎面目!石棺开,而后玉棺开,受荣王关照,棺中尸身特意注了水银、涂满香料;今日现世,虽通体已黝黑,面目却仍栩栩如生。灯火稀,夜色长,连皇帝都不会认错:不是什么没名没姓的死囚,从来就没有李代桃僵的谋算,躺在这里的的确确就是杨珣本人,尸首分离,缝补细致,神色却有几分好笑。皇帝于是当真笑了:
“朕原本想,到了先皇灵前,太后娘娘或许记得畏惧、知道忏悔卖国行径;可朕后来又想,杨珣当年除了谋反谋逆,卖官鬻爵、杀人夺财、欺横霸市、结党营私——哪条不赦之罪不曾犯下?玄康之治昙花一现,此后国库吃紧,外患嚣张,有他不少功劳。而先皇又曾如何呢?还不是次次下不为例,次次轻拿轻放?如今有国舅驾前陈情,想必先皇必定更不能降罪于您。所以朕想,干脆就请您见见国舅,有何需要互通有无之处,面对面也方便些。太后娘娘,不必言谢。”
他甚至亲自去扯了太后凤袍将人生拉硬拽按至棺前。那具高高在上的身躯登时瘫软,那副卑劣恶毒的心肠立时碎裂,那双冰冷无情的眼中流出粘稠、腥臭的汁液,竟使此夜寒风分外甘甜。掌事姑姑失声尖叫,首领太监率众逼其退后。方寸之地,片刻就剩一具尸首,一个濒死之人。还有一位皇帝。他站着,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高大;说出口的话,却比十年前还像孩童。灯笼落在地上,火苗几次三番试图侵吞油纸,皇帝一脚将其踢远,死灰就此覆灭。他的身影在夜里淬了毒,是不见血的刀;他似乎咬牙切齿,又似乎在桀声而笑:
“太后娘娘,您以为您的儿子,真有那么孝顺?”
只这一句,当胜百万雄兵、雷霆压境。皇帝犹嫌不足。几包药粉随即被掷于脚下,就炸得天翻地倒,海水断流。左右上前,掰开杨珣嘴巴,差点又将那头颅拆下;毒药尽数灌入,竟呛得太后哑了声。皇帝大惑不解:“他是个死人!难道还能再死一次?太后娘娘您急什么?!嗐呀,让您这么伤心,真真十恶不赦!藏此毒药者,馨妃、清蔓,咱们要杀哪个?”
他忍不住,到底是笑了:
“哪用得着您费心!馨妃,啧,毕竟倾国倾城,摆着总是好看,等人老珠黄,再去长门买赋不迟;清蔓么,弑帝谋反,朕已经千刀万剐给国舅送去了,也不知他老人家喜不喜欢骨感些的。不过呢,到底辜负太后娘娘一番美意,朕日夜惶恐,所以斗胆想着再接了杨忻入宫,以慰万一。太后心胸宽广,想必不会因此,记恨朕罢?”
刑不上大夫,一国之母做不得阶下之囚,那就坠入万劫不复、化为行尸走肉。瞧,她已经说不出只字片语,过耳风声只作不闻,皇帝却恭敬如仪,还要向旁侧、再低处施施一礼:
“朕,幼聆先皇亲训,爱幼敬长,不敢有违。杨忻,朕可以为其袭爵;荣王加封旨意想来不日也便送到。只要太后娘娘为母者慈,朕这做儿子的,自然不敢不孝。您与国舅叙旧,朕不再打扰;腊月风冷,常福,好好照顾。”
他转过身,狠狠咧起的笑脸上却沾了一滴泪。
此夜心绪,无人堪诉。
成宗元宫,戚亘跪了一整夜;第二日大病不起的,却是太后。国母身染沉疴,正当冲喜。宜昭容苏以慈很快被加封宜妃。靖温长公主有孕不便操劳,便由宜妃操持新春宫宴等一应要务。万寿节没过多久,宫内宫外又这般喜气洋洋布置起来。戚亘更是心情大好,腰背挺拔、步履端方,俨然判若两人,当真名副其实是名皇帝了。腊月廿九城头赐福,民间如何替荣王鸣不平,道他得位不正的谣言想来也将自此平息。除了那仍不识好歹的将门虎女愈发退避三舍;除了信国夫人一意孤行硬要保秦秉正一条命……
皇帝的新年,过得的确可堪志得意满。
遥隔千里丰州那头,正月里也是一等一的热闹。毕竟自此要天各一方,戚晋身为表兄,当在朔方先亲自送小之出嫁。出嫁日子已经定好,日子,二月二,龙抬头,迎富贵,始春耕,黄道吉日,宜婚嫁娶。府衙上下早为此忙碌起来,连李木棠这等还不能下地走动的,也要帮文雀整理起礼单婚帖。当然戚晋看得紧,每日至多半个时辰就歇,不许她过多劳累。她却到底还是见缝插针办了件要紧事,也算了了一大桩心愿。快要到十五,戚晋才出门不久,天上挤了一团团乌云,活像锅底霉斑。近来天气却转暖,檐上有一阵还化了些积雪,送进窗缝的风让人骨头缝酥痒,无端助长肆无忌惮的欲望。小羊就是在这时候被亲事府领进门来。她仍旧穿一件破烂兜风的袄子,极为刻意地一步一哆嗦,见了木棠二话不说先扑身跪下,再磕个响头,接着就说起感恩戴德的话来:一如宁朔县叩谢杨绰玉的那一番表演,眼泪汪汪,满腹委屈,瞧着极其可怜。文雀最烦这等虚伪手段,正待出声喝止,却听那丫头怯怯嗫嚅:“小羊没了娘……跟着魏叔也没处可去,二位姐姐行行好,留小羊一口饭吃吧!别看小羊瘦,小羊什么都能做!劈柴挑担做饭洗衣!只求有个避雨的地儿,有口饭吃!小羊!小羊不敢多求……”
这丫头一声又一声,只顾哭天抹泪,却说不明原委,还得是问了前去接人的亲事:原来就在年前,其母张氏主动投案,道是自己见午花与魏铁亲近,故此杀之而后快。真相似乎大白,魏铁很快开释出狱,她自己随即被投入大牢。那魏铁是个流氓粗汉,小羊跟着饥一顿饱一顿,露宿受冻自不必说。这不,就连见了昔日恩人都顾不上为母伸冤,小羊立刻两眼放光,只管将刚断上的暖汤热菜一通风卷残云。那吃相,都看得李木棠直犯胃痛:
“饿久了的,不能这样吃……”
她正觉得,自己在做一个很坏的决定。
文雀瞧她面色不好,随即先将人领出去。不消多时,凄风苦雨的孤女人间蒸发,再踏进门来的好像是小户人家的寻常丫头了。小羊的头发用桂花油抹得锃亮、梳起两个抓髻,一双豆大眼睛眼睛不再冒着绿光,面颊皴红下已淡淡透出嫩粉色,连那身板也养了些力气,不再软绵绵随时要倒了。李木棠看见就犹豫。她似乎知道小羊将会有怎样的答案。但就算吃饱喝足、整洁体面,要自此背井离乡、寄人篱下,恐怕也是不好受的。她半晌便没说话,只是低头摸摸自己才养好新伤旧疮的手,接着干脆拉小羊过来,将药油也给她匀一匀。文雀看得跳脚,仍不住抢话去:
“饭不是白吃,衣服不是白穿,这药也不能白用!你还记得宁朔县里你几十两银子、后来在净禅寺再次相遇的那位主家?”
小羊怯怯要欠身后退,手被李木棠握住却又不敢。莫非是欲抑先扬,行将讨要欠债?李木棠知她惶恐,终究是问:
“要你、跟着她……从此以后,你愿不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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