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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多人开始低头掏手机了,但是院长不是十分在意,他刚刚讲到兴头上。他又花了更长的时间从教书育人开始展开,重点强调师德,讲完大长篇理论以后又引了几个最近高校教师道德败坏的新闻,包括一个四十岁女导师跟自己的研究生结婚,被骗了论文之后又惨遭抛弃。
“在我们学院,也有一些人的行为不是十分谨慎。”
本来很安静的会议室突然嘈杂了起来,老师们开始交头接耳地议论。夏末的心突突地跳了起来,他终于等来了这句话,他之前一直没有料到院长会愿意把这件事拿到全院的会上来讲。也许是给他停课的处罚没让他一蹶不振,这就碍了领导的眼。
“跟学生恋爱,这本来就是影响非常坏的事情,也是大学校园里最不该出现却经常出现的。师道尊严,这四个字全被这些事情给败坏了!”
夏末听见一声嗤笑,他抬起头,几个本来盯着他看的年轻老师赶紧转开视线,那几个辅导员正在认真地记录领导讲话,仿佛前面院长说的那些话里有哪一句是应当记下来落实执行的。但幸好,年轻老师没有几个。在一片窃窃私语中间,那些年长的学者们完全不为所动,夏末猜测他们可能根本就没听说那些谣言,或是压根不去相信流言。又或是因为他们从来不信流言,所以也没有人会去告诉他们。
“当然,有些事情可能只是流言,毕竟我们是中国人,什么同性恋什么……哎哟我都不好意思说出口了,总之我们中国人不太擅长搞那些乱七八糟的。可能是我们的孩子们受了误导,在网上说了一些不负责任的话,造成了极其恶劣的影响,给我们的学院抹了黑。——至少我希望是这样。”院长停下看了看下面,“但无风不起浪,空穴不来风。有这些传言也是因为我们中有些同事平时不够注意。如果我们每个人都深刻理解了为人师表的含义,不做那些容易让人产生误解的事,一心一意地搞教学,搞科研,我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也就不会有了。我们应该学习老一辈的学者,学学他们……”
“学学杨振宁搞搞自己的女学生,别去搞男学生?”
屋里霎时变得寂静,夏末在会议室的角落里抬起头来,隔着长条会议桌和一块空地,还有两排老师的脑袋,跟院长对视着。没料到会有这样的变故,院长的脸色一时变得十分难看,没有下定主意如何回应年轻下属的挑衅。
夏末叹了一口气,缓缓地站了起来,慢慢系上西装的扣子,“我以为……学者之间不会把事情搞得太难看,像泼妇撕头发这种事的变种,不适合我们。”
几个坐在他身前的老人回过头来惊讶看着他,嘴都张得老大。他强迫自己不去看他们,在真正的学者面前这样狼狈是非常丧失尊严的,但是,面对政治生物,这就不算什么。他抬起头目视着他的领导,清晰地看到那双眼睛里闪动的痛恨,也就是在这一瞬间,他突然觉得不值得,突然明白这一切都没有那么重要。
“院长,您还不如明说了,越是说的含糊,点的明白,越是让同事们猜不出来我到底把伤风败俗的事做到了什么程度,您还真是擅长营造舆论。但您刚才自己都承认了,没有任何证据能支持那些对我的诽谤。您这么绕着圈点我,还不如我自己站起来主动向各位同仁澄清,不管你们听到了什么传言,所有的不过就是一个对我怀恨在心的学生的一篇——大字报。在座年纪大的老师想必对某些水深火热的岁月体会得更深,明白那是什么东西,只不过现在某些渴望拿皮带抽老师的学生把那东西贴在了网上而不是墙上。我在这想问问刘院长,如果您永远能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开这种批斗会,那以后还有哪个老师敢给学生不及格,敢记学生缺课呢?我记得就是李老师,您的学生,上次考试的时候有个女生在大腿上写小抄,李老师要给她违纪处分的时候,她说李老师摸了她的大腿——幸亏当时我的一位师妹去做了邻桌考生的工作,那孩子又刚好良心未泯,愿意出来作证。而我比李老师不幸,因为我没法找人证明我跟男学生没有发生不正当的关系。但这没关系,我不在乎。我想说的仅仅是,当全社会都缺德的时候,老师的确尤其应该坚守本分,把师德两个字揣好了,但凡事不能仅仅拿‘道德’这么个界限模糊的东西来说事吧?院长您的意思是,有学生随随便便在网上编一段我跟学生搞同性恋的故事,我就缺德了?那我要是今晚上文思如泉涌了,在网上编一段您是如何挪用科研经费的故事,那您就也缺德了?”
“夏末!你是什么意思?”院长的脸色变得更难看,几乎可以看得出来他一方面想要端住架子,一方面又在权衡夏末敢不敢。权衡的结果是他不敢再继续跟夏末硬碰硬下去,以前他认为夏末资历浅没有背景,但是他现在发现资历浅是因为他的年纪太小,年纪太小的人都是不稳定的因素,爆炸的临界点相当不稳。他希望有人站出来缓和事态,让他有个台阶下去,但是事情发展的太惊悚了,周围的人都被惊呆了,这节骨眼上没有一个人说话。
夏末发现自己竟然幸运地还能继续侃侃而谈下去,他甚至觉得自己心情还不错,至少相较刚才的愤怒来说,他现在很平静。
“院长,您刚才说我们所谓的高水平论文对国家和人民没有任何意义,我想在座的几位师叔和其他老师可能只是出于学者的谦逊而无意纠正您,因为我们都知道您仅仅毕业于一所毫无名气的三流大学,后来因为您个人杰出的才能得以在教育部任职,并从那里调任到了我们学校,所以您不清楚学者的工作内容这不是您的错。不过我不在意帮您拓展知识面,因为我只有那么一点微末才能,实在不能被称呼为学者。我就是个老师,老师天生就看不得别人犯错误。所以我希望能够为您指出一个基本事实,那就是大学和研究所中的学者毕生在做的事都是思考新的思想,这些新的思想中的大部分内容毫无用处,但其中的一些思想将会成为未来的基石。平均要经过20至30年一种思想才可能完成从出现到最终形成影响这个过程,至于转换成国家和人民能看得到的……‘产品’,一般还需要再等10年至20年。所以这是一个浅显的道理,您是如此天赋聪明的人,不该不明白,这就是个没有前六张饼就吃不饱饭的道理。没有上千上万份不具备直接价值的论文和思想,就不会产生科学的一小步进步。您想打断我吗?我想您没必要了,因为我已经说完了。而且您最好什么都别说,免得我今晚回家文思泉涌。”
“夏末。”有人叫了他一声,那声音有些激动,但包含的是劝说的意味,那是他的大师兄魏嘉的声音,他心里闪过一丝对老师的歉意,避开了师兄的眼睛。
“小夏。”还有人叫了他一声,更像是叹息,他没有分辨出来是哪位老教师,或许是师叔,或许是他过去的某位老师。他有一些难过,他曾经希望自己不至于让他们失望。他现在搞砸了,他同样也不能再去看他们的眼睛。但在那些年轻老师的眼睛里,他竟然看到了大量愉快的亢奋。是了,自由学者从来都不喜欢服从行政权威,也许明天他甚至会多出不少朋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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